第33节
两人刚说到这,正巧碰到了出门打水的穆霄。 穆霄望了望两人,最后将目光落在云棠脸上,嗓音微有些低沉,“回来了不是好事么?这是怎么了?” 云棠没有说话,只是扑了上去,使劲儿地抱着穆霄,这个时候,她这样的关切给了她极为需要的安全感。 谷夏轻叹一声,“穆姑娘,你可知道新晋位的江宝林?” 穆霄似是根本就未想到云棠会来这套,僵硬地拍了拍她背,冲着谷夏点了点头,“咱们进屋去说。”一边说着一边搂着云棠,三人一齐朝屋里去了。 把云棠安置在榻上,穆霄这才回答,“只听说尚宫局有人被封了宝林,我并不识得,怎么?你们认识?” 谷夏点头,“她是云棠曾经的室友,在尚宫局时最好的朋友。” 又瞧了眼云棠,穆霄这才明白了,关于那新娘娘的传闻她也偶尔听了一些,是传的不太好,按道理这时候说这话会叫人更伤心,可她不喜欢拐弯抹角,人人都得面对这个纷杂而繁琐的世界,“据说是她自己给皇上绣了条帕子,托了杨桓交给了皇上,不过明眼人都明白,必是那新娘娘和皇上本就有些门路,不然杨桓那样的人也不会去帮她操这份闲心。” 听她这话,云棠忽地想起那次在御花园碰到皇后,那时候独孤婧就问过自己采菱的事,她还替她说好话来着,原来竟是如此…… 想这事实在有些嘲讽,云棠点了点头,强挤出一丝笑意,“好……我晓得了,穆霄,谢谢你,在我落难的时候还亲去看我,你这些日送的饭很好吃。” 说完再打不起精神,“实在是不好意思,我有些困了,先去躺一躺……” 穆霄却没走,仍站在原处盯着她的后背,想了半晌,也未想好怎么安慰,“其实你不必如此,这都是她自己的选择,这世界谁也管不着谁,你怎么就知道她不喜欢这样呢?” 云棠抿了抿嘴,回头嗯了一声,也没再说话,扑通一声倒在床上,也不知是心累还是身累,竟直接睡了过去。 *** 今日仿佛注定是个送别的日子,昨日云棠在床上睡成了一只死猪,今早就跟谷夏一起来到三清殿,来谢谢他那些好兄弟来了。 谁知却是个离别的场面。 大和尚释己要走了,正要去跟谷夏告别,他们就自己来了。 释己面带着笑意,手捻着佛珠,眉眼间竟是异常的“慈祥”,倒真有几分得道高僧的架势,“其实我这次出关就该走了,既然这次的事已然了结,也就真到了离别的时候了……” 谷夏也是面带着笑意,心中却有些酸楚,真心替他高兴,又真心不忍离别,“释己,你在这留了许久,到现在才得以自由,所以你的执着到底是什么?” 释己面色不改,仍是一颗颗数着佛珠,“我一生求禅,哪怕死后也是如此,禅路最怕执念,我不计世俗礼法,更不把佛门规戒放在眼里,只是不愿执着拘泥于此,我以为我的心中早已空无一物,却仍是无法离开这大明宫,这是证明,我仍有执,只是我悟不到罢了。” “这一年来,我在大明宫的菩提树上打坐了整整一载,排除杂念,六根清净,却仍旧一无所获,直到我睁开眼睛,看到面前那只小小的蜘蛛,一圈又一圈的织着网,那般的淳朴而自然,我突然想起了师父说的,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是修禅,而佛祖与人最大的区别就是佛祖能够乐得自在,吃便是吃,乐便是乐……其余的什么也不计……那一刻我才忽然顿悟,原来我一直要放弃执着,这本身就已是一种难以察觉的执了……” 东郭站在一边,似乎也没有听懂,只拍了拍释己肩膀,“你高兴就好,能放下再好不过,兄弟为你开心。” 谷夏也微微笑了笑,“我送走了那么多兄弟,你是最有智慧的一个,想想自我认识你也是几十载过去了,今日你能想通,就已是最大的好事,咱们就无为在歧路,儿女共沾巾?”说罢哈哈大笑,屋里几十号鬼魂,也跟着哈哈大笑。 子虚拿来酒水,“这可是我在皇帝老儿的酒窖里偷的,今儿个咱们开封,给和尚送别!” 众人又齐声称好,有人拿来酒碗,每人倒了一大碗,还是谷夏先起了头,“释己,我们生前不曾相识,死后却在此处相遇,你我兄弟一场,今日兄弟们送你上路,愿你忘记前尘往事之累赘,重新开始,咱们有缘再聚!” 众人纷纷举起酒杯,朝着释己敬去,“有缘再聚!” 一碗酒水下肚,却没人再说话了,释己冲着各位笑了笑,竟转瞬化作一缕轻烟,也不知飘到哪里去了…… 云棠瞧着这一幕,心里头颇不是滋味,她终于明白了谷夏说的,原来人死后灵魂的形状真的只是生前执念,没了执念便没了形体,只化作一缕轻烟,遁入轮回去了……偷偷看了看谷夏,也算是神色如常,原来他就是这样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友人的…… 这头送走了释己,那头又要赶去和李连送别裴凤章。 此日晌午过后,郊外十里长亭。 裴凤章背着包袱,郑重地给云棠和李连行了个揖,“我与二位萍水相逢,却得二位帮助,这才得以脱险,凤章在此处郑重谢过二位,若是有他日需要裴某的地方,裴某必会倾力报答!” 云棠忙叫他收回这话,她要他什么报答?李连倒是没接这茬,只点了点头,“看裴公子书生打扮,可要来参加春闱?” 裴凤章谦虚笑了笑,“裴某不能免俗,自是要来的,真是庆幸在长安遇见二位,希望待我再次来时,两位还如今日这般,不再多说,咱们那时再会!” 云棠也颇为伤感,但比起释己他们,好歹还有重聚的时候,也眉眼带笑点了点头,“好,咱们那时再会……” 道了别,裴凤章这才翻身上马,驾了一声,绝尘去了。 ☆、大暑 云棠现在是个无业游民,或者说是个吃闲饭的,从她自大牢里头出来,上边的人既没说叫她官复原职,也没说叫她去别处,上边怎么想的她不知道,不过她现在觉得这样“得过且过”也蛮不错,毕竟触碰过死亡边缘的人才知道能好好活着是多美好。 所以今日大暑了,大家都在各忙着各的,唯有云棠一人,躲在屋子里啃着西瓜喝着酸梅汤,一边拿着个芭蕉扇扇风,一边跟谷夏说话儿。 “孙茹死了,玄同子也死了,这事算是有了了结,可坏就坏在解不了小田的心结,林画兰那时候到底为何要推小田下井呢?” 又忽然想起小田若是了了心结就也要走,大概是那日她太过震撼,这几日释己的那场离别场景常常浮现在她脑中,她有些想不明白,“鬼爷,放下就真的好么?就像季大哥,他直接放弃了转世,只为记住今生这点痴迷,就这样,大家永远都是这个样子,放不下就放不下,谁也不离开谁,这样不好么?” 她的心思谷夏了解的很,他也曾经这样想过,可后来他明白了,虽是仍带着离别之苦,却不再去纠缠于此,他弯了弯嘴角,也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笑,手摇着装酸梅汤的茶盏,“云棠,相濡以沫到底是不如相忘于江湖的……” “可……我虽爱老庄,却不会事事顺之,若是感情到了深处,宁愿相濡以沫……我也不愿将之忘记。” 谷夏抬了抬头,这次是真的勾嘴笑了,“所以说,人各有志,与其事事尊崇圣人,不如随心而已……” 云棠算明白了,他总是这样,有自己的一套见解,却又不诋毁别人的,所以这样的人最受人欢迎,你跟他聊天也觉得舒服,再去偷看他侧颜,也是足够俊逸,也不知生前迷倒了多少花痴少女,穿着呢……好像总是差不多,既然形是执念所化,那该是生前就喜这样穿,料子好似是极好的缎子,纯色的布料上绣着团花暗纹,再加上身上的沉香味道,不似特意弄上去的,倒像是淡淡的熏香,日积月累地熏陶出来的,熏香……只有闲的没事的王公贵族才会熏香,这是云棠第一次开始疑惑,他到底是什么人呢? 谷夏接着喝着酸梅汤,好似感受到了她的小心思,微弯了弯眉,也不说话,只抿着嘴笑,把话题引回正轨,“你不觉得此事还有猫腻?” “什么猫腻?”云棠刚刚从走神中回来,一时还有些发怔。 “我是说,那孙茹还是有猫腻,你觉得她便真是孙茹?” “啊?孙茹是化名,身子是南山公主,里面的灵魂却是她娘亲许玉萝,你是说这个?” 谷夏摇了摇头,“非也非也,那身子里的,大概也不是许玉萝。” 云棠觉得这有些离谱,“此话怎讲?” “你可记得那时候孙茹刚刚被捕,当皇上提起了林才人,她神色激动的很,好似极为林才人痛心似的,按理来讲两人关系并不融洽,这时又缘何如此?” 云棠蹙眉,想起那日的场景,孙茹确实是有情绪失控的时候,那时候她说的是,“林才人,林才人,她不叫林才人,她叫林画兰!苟活于这活死人之地,还不如早早死了的好!”,好像还流下了泪来。 谷夏又接着分析,“而且当李豫问到她是否是南山公主的时候,她却是一口肯定,她若真是,又怎会如此爽快的承认,将唐对南诏的仇恨更加了一步,她这样说,是不是也有些想要故意挑拨的嫌疑?” 故意挑拨?想想真是如此,若真是南山本身,她肯定不会傻到如此…… 谷夏又言,“还有在郭府的那晚,玄同子提到林画兰,她也是神伤的很,临死之前,好像还要说些什么……” “你是说?” 又满是疑惑地望向谷夏,见他眼神明朗而鼓励似地盯着自己,好似有灵性似的,受这眼神启发,转念一想,忽而恍然大悟,“对对对,是了是了!是林画兰将‘许氏毕摩经’偷给玄同子,所以书也经了林画兰手,她可以趁这机会自己学习一番……不对,不可能学的那么快,那孙茹一直是她婢女,该是她早就开始暗自学习,等到大功告成,再把此书偷给玄同子,然后故作疯癫,又在陛下的御枕中藏了人偶,不过是最低等的巫术,连我都听过,却不是为了真的去害陛下,做好之后,再与孙茹换了魂,待到陛下发现枕中猫腻之时,那林画兰身子里的灵魂早被调包了!” 谷夏赞许,“你这丫头,果真长进了许多,所以那推小田入井的,身子是林画兰,却被换了芯儿。” 想起小田曾经说的,云棠突觉头皮发麻,“看来是那孙茹发觉自己中了圈套,小绵羊竟成了反噬的老虎狮子,气急败坏,这才加害小田……她知道小田在林画兰心中的重量,小田说有蚂蟥去咬他的肉,喝他的血,坠井已能致死,那孙茹却还要以此折磨……原来只当是她知道了小田的身世,却原来根本就不知,不过是万般巧合……” 云棠想的心惊肉跳,“听玄同子的话中之意,他这些年来也没少受孙茹的欺害,若活着的是林画兰,他们师生本就感情甚笃,为何不早早相认,又何必如此自相残杀?” 未等谷夏开口,自己又先想通,“是了,林画兰此人敏感的很,且那玄同子杀死的虽是孙茹的魂,却想的是要杀死林画兰的,不管他杀的是谁,林画兰的心已是伤了,所以她又一步一步去报复她曾经的师父玄同子,更从此走上了邪路,施巫施蛊,残害宫人……” “所以一切都是误会,玄同子本杀的是孙茹,却以为自己杀了弟子林画兰,所以一生陷入愧疚,以至癫狂,小田是被孙茹推下了井,却误以为是自己极喜欢的林姐姐,所以伤了心,魂魄逗留至今,玄同子终于以为自己报了大仇,他以为自己杀了孙茹,却不知这次才是……” 云棠轻笑,个中逻辑竟是这般滑稽?!可当玄同子的匕首落下之前,林画兰没说出口的话,到底是什么呢? 谷夏听了她的心声,“不管怎样,林画兰死了,若死在郭府的真的是她,她不会就这么扔下小田的,这世上……恐怕只有她和小田才是真真正正相濡以沫的人了……待我把这事告诉了小田,他也该放下心结好好投生了,你若是想知道,我们可以跟小田一齐等她来,也算送他们一程。” 云棠趴在桌上,下巴放在两胳膊中间,轻点了点头,还是忍不住一声叹气,想说些什么,又忘了该说些什么了。 ☆、重逢 大明宫太液池,层层叠叠的荷叶被晚风吹的沙沙作响,几株嫣粉的莲花玉立其间,蓬莱山上的太液亭隐于中央,在月色的银晖之下显得有些不太真实。 小田曲腿坐在池边,目不转睛地盯着对岸,自从谷夏告诉了他他的猜测,他就开始在这等着了,他与她第一次相遇就是在这,他相信她回来也会回到这儿。 云棠与谷夏坐在亭中,时而交谈,时而看看这边的小田,他们也不明白小田为何如此的坚持,不过说实话,他们还是希望她能来的。 “我只见过孙茹的模样,却还未见过真正的林画兰,也不知会是什么模样,怎么那般狠毒的心,即便她受了苦难,可也不该把罪责撒到那么多无辜的人身上。”云棠支着脸颊,她今日穿了件粉红的交领襦裙,颜色倒和池中的荷花有些相似,大概是天气太热,两边脸蛋儿也红扑扑的。 谷夏瞧她这模样笑了笑,“不管经历了什么,底线总是不能丢的,不只是对这个世界的道义而言,就算是她自己,善恶终有报,万事万物自成因果,谁也差不了谁……” 见他又开启了“讲经”模式,云棠翻了翻白眼儿,“你说这些我是不知真假的,反正我只知道,不做亏心事才能活的坦坦荡荡,我没对不起任何人,无愧于心,这辈子也就算成了。” 谷夏哈哈大笑,“此话有理,大道至简,想多了反而是因为善良本性的缺失,你这般很好,云棠,我不曾想,在我留在大明宫的这些年里,还能认得你这样的女孩……” 这话似是调笑,却又分明带着几分认真,云棠刚要说话,却见那方池的对岸缓缓踱过一个影子,红衣飘渺,娉娉婷婷,眉心一点水红花钿,脸颊白皙如脂,目若秋水盈盈,朱唇轻抿,平静地似是一滩死水,却又透露着难以忽视的哀愁。 小田砰地一声站起,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盯着那方,忽地释然一笑,伸出手臂招手致意,于此同时,那女子也看到了这方的小田,眸间的幽怨瞬间化作惊喜,挥动衣袖轻轻一渡,竟转瞬移过岸来。 “林姐姐,你来了……”小田呲牙傻笑,第一次在面上现出了少年般的憨厚可爱。 林画兰轻点了点头,亦是莞尔,没有说话,却朝着颈间摸去,原来那雪白的颈上还挂着个五彩的细绳儿,坠子藏在领下,林画兰把它轻轻拿出,原是朵茶花,红的似火,叫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人的一生,短暂却热烈…… 小田眼眶有些湿了,“这坠子你还留着。” “怎能不留着呢?我至今还记得你把它交给我的时候,那眼神是那么的认真可爱……” 小田羞赧,“这坠子我花了三天三夜才雕好,也算是用尽了心思……这绳子,我也给自己做了一条,只希望能跟姐姐戴着一样的,虽是不能正大光明地跟姐姐一起,就想着这么的,咱俩有了一样的东西,也是好的……” 瞧?再怎么也还是个孩子,他这想法虽有些孩子气,却叫林画兰再一次红了眼眶,轻轻揩了揩,眸子忽地凌厉,“小田,姐姐做过太多太多的亏心之事,却从未后悔过,因为这世界本就亏待于你我!” 又转瞬温柔至极,“ 可唯独对你,我愿倾心以待,绝不叫任何人伤你一丝一毫,你可相信?” 小田泪眼婆娑,“是我的过,我怎能不信你呢?无论你做了什么,我都不在意,姐姐,我可以抱抱你么?” 林画兰流着泪点头,轻把小田抱在怀里,小田也呜呜哭了起来,没人知道他们在哭什么,或是久别重逢,或是遗憾万千,或是互相悲悯,抑或是终于释然…… 两人一边哭着,一边化作两缕青烟,缭绕纠缠着朝远处去了。 云棠收回了视线,这才发现谷夏在盯着自己,一双葡萄眸子在月色下显得尤为澄澈。 “你看我作甚?” 谷夏轻笑,“想不到你还是性情中人?” 云棠也跟着笑,“两个相依为命的孤独灵魂,能这样一齐走向新的起点,多好的事啊!但愿那林画兰可以重新做人,别再将这世界想象的太狭隘,也别再咄咄逼人的对那些伤害过她的人,就做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,多好?!” “你是说你自己?” 云棠看了看自己,“要不是迫不得已,我也不爱想那么多,一切都简简单单的,多好?话说我现在还真的有些后悔进宫来了,若是我不想那么多,就那么平平淡淡活着,一家人日日守在一起,这样也是蛮好。” 谷夏斜了斜眼,“你这丫头,就是想一出是一出,还是心智不够成熟,你只是疲乏了这种生活,若是再来一次,你的选择也不会有什么变化。” 云棠慢慢往回踱着,从池面上吹来的风清清凉凉,吹起了她的刘海儿,露出了光洁的额头,谷夏侧了侧头,正巧看到这一幕,其实她的额头长的极好,颇有种温婉淑女的味道,谁知在哪里学的,非要剪了个齐刷刷的刘海,怎么看怎么像个没长开的小丫头片子。 ***