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1节
他一怔,沉道:“多谢。” ———— 卓北安离开后就没消息传来,牢中狱卒待她客气,三餐虽粗淡,却也饱腹,没人为难她。中间小陶氏与许嬷嬷都来过一次,许嬷嬷是得老太太的授意前来问明情况,老太太只叮嘱她好生保重,旁的并没多说,秦婠也不知老太太意思,倒是小陶氏拉着她的手哭了一回,又给狱卒塞了袋银子要她关照秦婠,却被狱卒推拒,只说上头已吩咐过照看秦婠,她也不敢再拿银两。 许嬷嬷与小陶氏走后,倒没人再来瞧她,想是家里与何寄为了避嫌,没有过来。她又在大理寺牢中呆足一日,夜里囫囵睡了一宿,至第二日天明时分,被牢门外的人唤醒。 秦婠睁眼一看,却见卓北安的亲随带着秋璃站在门外。 秋璃手中捧有干净衣裳,已哭得两眼红肿,见她起来,隔着门就哽咽道:“夫人。”话却已说不下去,泣不成声。秦婠不知出了何事,正心生疑窦,却见卓北安的亲随已命人将牢房打开,他亲自作揖:“夫人,此案已经查明,与夫人无关,夫人可以离开。” 秦婠又惊又喜:“这么快!”上辈子花了那么大的精力都没能证得清白,这一次的结果却大出意料。 那人点点头,又朝秋璃道:“秋璃姑娘莫哭了,净房在南面,你快服侍你家夫人前往梳洗更衣,我在外面等你们。” 秋璃抹把泪,忙不迭地点着头,扶着被这消息炸得脑中空白秦婠去了净房。略作梳洗后秦婠换上秋璃带来的衣裳,不过四天时间,衣裳的腰肢就宽了寸许,让秋璃一边替她勒紧汗巾,一边抹泪,秦婠的情绪却渐渐平复。 从净房出来,阳光刺眼,秦婠情不自禁眯起眸,那亲随果在外头候着,见到二人便上前道:“我送夫人出去吧。” 秦婠却摇头:“不知可否让我见见卓大人,我有些事想问他。”她需要问明此案情况,回府后才好查到底哪里出了问题。 那亲随面露难色,秦婠又道:“可是卓大人不在衙中?” “大人在衙内,不过……”他欲言又止。 “怎么了?是发生什么难事了吗?”秦婠的心随之一紧。 “实不相瞒,我家大人病倒了。为了夫人的案子,大人已四天三夜不曾闭眼歇过,也没回过家,他昨夜才得了重要证据,今日一早便进宫面圣禀明此案,与陆大人在御书房里争得面红耳赤,总算证明夫人清白,可惜大人劳神太过,回大理寺后旧疾复发,如今请了大夫过来正在看诊。” 秦婠之心猛地揪疼:“带我去看看他,我……我不吵他,就看看他。”言下已有恳求之意。 那亲随看得于心不忍,便点下了头。 ———— 疾步离开大理寺牢房的范围,秦婠神情凝重非常地往卓北安的办公处走去,不多时就已到他屋外。屋子分里外两间,外间是大书房,以多宝阁隔出里面一间小小的休憩室,设着木床几案,简洁整齐。 此时这里已站了不少人,秦婠只能站在人群外,踮脚从前人的间隙窥到里边情况。青纱帐下一身白衣的卓北安倚坐在床,大夫正坐于床边给他施针,今日光线佳,秦婠便清清楚楚看到他苍白无色的脸庞,她也分不清自己心里是何滋味,只觉酸楚难当。 屋里很静,没人说话,半晌大夫扎完针交代了几句话,便退出屋去写方子,卓北安睁眼,看到自己的亲随在床尾站着,声音沙哑地问他:“送她出去了?” 这个她,指的自是秦婠。 亲随摇头,目光望向外面:“夫人知道大人病了,不肯离去。” 卓北安一转头,就看到人群外的秦婠。 她已换上鲜亮的衣裳,不再是牢中素净的打扮,头发也整齐挽好,只是头上没什么簪饰,恍恍惚惚地还是多年前那个小女孩。 这一眼,便隔着漫长的岁月与纷繁复杂的尘世,温柔至死。 作者有话要说: 呃,我觉得我是亲妈啊………… 第130章 状元 秦婠心情复杂,惴惴不安站在人后,想上前又不敢上前,只能翘首而望,像卓北安记忆里的小姑娘。那年他刚过弱冠,而她尚未及笄,躲着人吃馒头,被他不经意间撞破时露出的目光,也和现在一般。 他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和她会有纠葛,而那份牵绊又远比简单的男女之情更加复杂,他甚至不能明白自己对她的种种关注,是因为“沈浩初”的交托更多些,还是因为她这个人,又或者是因为他知道她是让“自己”动心的女子,所以好奇,所以观察,了解…… 这样的情绪复杂并且莫名,但他唯一清楚的事,是她已嫁人,而“沈浩初”说过,他们在那一世,没有任何交集。其实这才是他与她原本该走的路,不过都改变了。 “过来。”他叹口气,朝她招手。 站在秦婠前的人都让开道来,秦婠踱到床前,听他虚弱却温柔的声音:“不是让人送你出去,你怎么还不走?”这语气便是长辈的口吻,略带宠溺的无奈,没有责备。他又不像沈浩了,像她记忆里的卓北安,让她尊敬却又有些敬畏的大理寺少卿,不过现在她不怕他了。 “听说大人病倒,我实难安心,所以过来看看。”秦婠垂手站得规矩,当着众人她也不再唤他叔叔。 “你是想打听黄氏的案子吧?”卓北安懒懒倚着,有了丝平日不曾出现的惫态。 “北安叔叔!我秦婠在你眼里是那样的人吗?”秦婠闻言一急,语气和称呼都变了,“就算我再不知礼数不懂感恩,也不会在此时让你再烦心。” 卓北安看她委屈,不由笑出声:“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,失言了。” 这一笑便似春风十里,吹散了绵延数年的寒冬霜雪,显出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爽朗来。其实他也才二十六,风华正茂的年岁,却比同龄人要沉稳内敛太多,那身官袍一穿便像是套上甲胄,让人忽略了他的年龄。 “好了,我身体并无大碍,你们都出去吧。”他遣散屋中众人,又朝服侍的人开口,“小右,给镇远侯夫人沏碗茶来。”小右领命退下,他方再向秦婠道:“夫人,坐吧,你既然来了,那我们不妨聊聊。” 秦婠在床边的圆凳上坐下,却道:“北安叔叔还是好好休养,把身体养好才是正理,我不打搅你休息了。”言下有告辞之意,她真不想吵他休息。 “再怎么休养,也养不好病,有限的时间做无限的事而已。”卓北安淡道,语毕却又觉自己的言论对她而言太过沉重,便收了口。 秦婠却已戚然,脑中浮过五年后病得更加严重的他。 “黄氏那桩案子,我目前只能证明你的清白,但还没找到真正凶手。此人杀害黄氏意欲陷害你,如今算盘落空,难保不会再出新花样,你回去后要多加小心。”卓北安确实有些话要叮嘱她。 “知道了,我会小心,多谢提醒。”秦婠从小右手中接过新沏的茶,润了润舌放下,“北安叔叔是如何证明我的清白的?” “那封信的笔迹已有比对结果,写信之人虽极力模仿你的字迹,但不同的人写字,纵然学得再像,可落笔力道与一些个人习惯却仍有细微差距,让书法行家认真比对,就可以看出。此为其一疑点,可以证明有人蓄意污蔑陷害你。”卓北安慢慢向她解释。 听他说案子是件很舒服的事,他的分析很细致,语速不疾不徐,照顾着秦婠的情绪。 秦婠一下子便听得入神。 “再有邱清露与她丫鬟的证词有矛盾之处。我将她二人带去贵府观景亭上分开盘问,两人的证词虽然在大体上并无差异,都是说你先发现的黑影,且她们被人由后打晕时你还站在亭边,但是现场案情重现时,她们所指认的各人站位及事发经过却有诸多矛盾,并不一致。”卓北安继续解释,见她有些不明白,便又补充道,“寻常人要串供,只会在事前对好一致的口径,却不会考虑到细节问题,所以在审案过程中,把串供者带到现场,让他们分开描述事发经过,就会发现虽说大方向一致,但每个人描述的经过却都有矛盾处。” 秦婠听明白了,大部分说谎的人永远只会想到做了什么,却不会想怎么做的。打个比方,例如今日她与秋璃同时说在大理寺门外见到卓北安,她们只会对好这一口径,但如果有人再详细问,卓北安站在大理寺门外哪处,穿什么衣裳,当时在做什么,门口还有哪些人……这些细节她们没有对过,便要临时想,自然不会一样。 马脚就露出来了。 “再来就是所谓的目击者,我问过那人,他并没见到你行凶伤人,只是看到一个穿着和你同样衣裳的女子进了黄氏家中。他没看到这人的脸,但因为衣裳一样,所以指认为你。你身上那身血衣,应该是凶手行凶完毕仓促间给你换上的,并不是你在府中所穿那身。” 衣裳之事秦婠倒是知道,她在黄氏屋里醒来时身上的衣裳就已被人换过,但她的证词陆觉不相信,或者说他故意无视了。 “黄氏是被人大力捂住唇鼻按在桌上,再以利刃割喉,仵作在她双颊找到已发黑的指痕,另外她的双手指甲里也有挣扎过程所留下的凶手身上的血肉,凶手应该被她的指甲划伤且伤痕还不小。抱歉,你到大理寺时人还昏迷着,事态紧迫,我就让女医替你验伤了,除了额头,你身上并无其他伤口。”他一边说,一边又道歉。 秦婠忙摇头:“幸而北安叔叔极时命人验伤,若再晚几天,这便不能作为佐证了。” 时间一长伤口会愈合,到时再验她身上有无伤口,也无法证明案发时她有没受过伤。她向陆觉提议验伤时,陆觉就直接否定了她的提议。 卓北安点点头,续道:“仵作比对过黄氏的伤口、凶器形状及血液喷洒情况,黄氏是一刀割喉毙命,割喉时血液喷溅力度大,凶手正面捂着她的嘴,血应该当喷到凶手上半身,根据血衣上血液痕迹,应该有不少血从脖颈流入里衣,但你在顺天府时换下的中衣里衣上,都没血迹。此外,你的鞋底只有脚后跟处沾到地上血液,前脚掌部分只有府上漱玉泾处泥痕,也可以证明你是在昏迷的情况下被人带到黄家,不是自己走过去的。还有,黄氏体格比你壮硕,力气也大,以你的力气是不可能捂住她的嘴将人按在桌上,而屋里所有的打斗痕迹都是黄氏死后伪造的,为了让邻居听到屋里响动好作证明。” 话说得太多,卓北安咳起,苍白的面容浮现病态的红,咳得眼眸微红,秦婠见势忙冲到床侧给他倒水,直道:“北安叔叔,别说了,你还是歇下吧。” 卓北安道声“谢”,饮了几口水罢手,气息变得虚弱:“无妨。诸如此类的疑点太多,凶手布局应该比较仓促,所以很多地方思虑不周叫人看出端倪,我已向皇上一一说明,皇上亦觉得疑点甚多,才同意放你出来。但你归家后务必小心,行凶者可能是个女人,又或者说有个帮凶可能是女人,此人应该对侯府之事非常熟悉,知道贵府上夜情况,有机会在值夜守门的人饮食里下药,对府内道路也很熟,否则不可能在谢皎一去一回这短短半盏茶时间里就把你带走。还有你那嫂嫂,现在只能证明她在你遇袭一事上说了谎,不过别的事还查不出来。” 秦婠能得他这番提点,心里已是感激非常。不知为何,他说凶手可能是个女人时,她第一个想起的,就是上辈子杀了沈浩初的人。不过上一回那凶手陷害她,卓北安替她翻案却最终失败,这辈子却只花了短短三日就证明她的清白,倒是稀奇。 不过她转念又一想,刚才卓北安所言多为现场疑点,而当年她的案子辗转到他手上时已经过了四个多月,所有死者尸体尽皆腐坏,现场也已破坏殆尽,再加上有心人的遮掩隐瞒,朝廷给的时限又短,卓北安为此心力交瘁也未能还她清白,不像这回,他在第一时就已接手调查,虽然凶手还没查到,但要证明她的清白,却也足矣。 “北安叔叔,此番秦婠能够得还清白,多亏你费心相助,如此大恩,秦婠无以为报,请受秦婠一拜……”秦婠说着就要拜下,两辈子的恩情,她还不完。 卓北安忙掀被下床,托起她的手:“别拜了,职责所在而已。话已说完,你快些归家吧,得空去秦府看看令尊令慈,他们……” “他们怎么了?”秦婠心头忽紧。 ———— 秦少白坠马受伤了。 此事说来还因秦婠而起。黄氏一案事发街巷,左右邻居极多,消息瞒不住,一个上午就已传遍各府,秦家自然也得了消息,偏巧那日秦少白去了京城外的凡杨镇办事,罗氏在家中急得六神无主,而陆觉又不肯外人探视秦婠,她便只得命家中小厮赶去请秦少白。 秦少白得信后快马赶回,不料路上出了意外,马蹄陷入地面坑洼,致使他从马背上摔下,被人抬回府里。此事于罗氏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,她当下就急病,托着病体一边照顾秦少白,一边忧心秦婠。 卓北安同秦婠说的不让秦家探视虽是规矩,却因受罗氏之托也多少有要隐瞒她的意思,怕她知道此事后在牢中更加不安。 秦婠得信后匆匆辞别卓北安,从大理寺出来。沈家的马车已经牵到大理寺正门外,何寄也在门口的石狮子下站着。一看到她,何寄眼神就是一亮,抢步上前。 “何寄。”秦婠抓着人就问,“我家可是出事了?眼下情况如何?” 她被陷害与何寄有私情,原不该在此时再有接触,但现下她也顾不得这些了。 何寄见她形容清瘦,但精神尚好,心里稍安,答道:“三老爷伤到头,眼下已经诊治,伤势虽重却已无险,不过三太太就……” “我母亲怎么了?你倒是说呀!”秦婠急了。 “因为三老爷受伤,秦老太太旧事重提,要三老爷过继子嗣,今早把三太太叫了过去,要逼她点头。我母亲陪着三太太去了,她找人悄悄传话于我,只说若你今日能归家就好。”何寄沉沉道。 阳光灼得人眼花,秦婠眼前发黑,扶着秋璃的手闭眼站好,当机立断:“秋璃,你回府替我回禀老太太一声,就说我已无事,不过我父亲伤重,母亲急病,我要先回家侍疾,改明再回府向她老人家陪罪。” 事已至此,她自当以父母为重。 她神情不似往日温和,带着几分煞气,这番劫难何寄有千言万语想问她,可见着人了却什么都问不出口,只看着她踏上马车,人影消失。 他亦飞身上马,正要往前走,马车的帘子忽被挑起,秦婠探出头来:“今天是不是殿试放榜之日?” “是。今晨放榜,学子入金銮殿领赐谢恩后三甲会骑马游街,现在应该出来了。”何寄答道。 “三甲都是何许人?” “新科状元乃是大儒卢湛的弟子宁非,你见过的,榜眼是韩家大公子韩康美,至于探花,是府上四姑娘的未婚夫婿,段谦。”何寄有些疑惑,“你问这做什么?” 回答他的只有秦婠陡然高扬的声音,唤着车夫名字。 “先不去秦府了,带我去接我兄长。” ———— 秦府瑞芳园外站的丫鬟正竖着耳根听屋里的对话,园门外却忽然有人进来。 “三老爷!”看到来人,丫鬟很是惊讶。 园外进来的却是被人用藤椅抬过来的秦少白,他额上包着白绷带,伤口处透着点红,面色苍白虚弱,神情却焦急难安,不住地催抬椅的人快些。 不用他明言,这园里的丫鬟们都清楚他为何而来,这必是要来给三太太撑腰了。要说起三老爷与三太太,这园中的丫鬟又同情又羡慕,是个女人都想当三太太,能嫁三老爷这样痴情疼妻女的男人,但他们又膝下无儿,在家中没有地位,屡被老太太为难。 如今给他们撑腰的大姑娘镇远侯夫人出事进了猝,三老爷又受了伤,老太太自不再顾老太爷当时定下的半年之约,卯足了劲发难,连嗣子都替他们挑好,只逼三太太点头。 堂上已经争吵了好一阵子,秦少白走到帘外时,恰听到自己母亲中气十足的声音。 “碧妁,你也替我儿想想,你们那女儿如今收押牢中是犯妇身份,我儿又伤重卧床,你还不同意过继一个儿子,这是安心让我儿日后连个捧灵摔盆的人都没有!” 罗碧妁这两日备受折磨,心力俱瘁,哪还有精神应付老太太,此时不过勉强跪着,忽也觉得老太太这话有些道理,都已经这么多年,家中屡屡为此吵闹不休,她已经疲惫不堪,不如遂了他们的愿一了百了。 心念一崩,她就不想再坚持,双眸通红地正要点头,却听外间传来秦少白声音:“母亲,我还未死呢。”她飞快转头,扑到秦少白身边,哭道:“你怎么来了?伤都没好,不好好躺着,若是让伤势恶化可怎么办?” 一边又骂身边跟的人:“叫你们好好照顾三老爷,你们怎么将他给惊来了?”身边跟的人个个都垂下头。 堂间老太太见他过来,倒也不急,只道:“你来了也好,今日便让这孩子一并给你夫妻二人磕头敬茶,把这事给定了吧。这事我也同你父亲商量过,他已作主叫人开祠了。” “不是说……要等半年吗?”秦少白扶着罗氏的手走入堂间,脚步踉跄。 “那是你女儿说的!眼下她已入狱,能不能出来都成问题,我秦家可没有这样手段狠毒的姑娘!”秦老太太老脸一沉,骂道。